孤舟闲行

我要山峦崩坼,沙海落雪,亡魂白骨尽看遍
我要史册杜撰,计出万全,死生宿命一笔写
我要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至千年
南疆雨落濯你身上尘烟,无人再敢言长别

【瓶邪】对门铺子的吴老板(短完,甜)

*第一人称路人视角,钓虾梗还是丰子恺先生的,出处是《吃酒》一文(真的很爱先生的小品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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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门铺子的吴老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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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些年的时候,我曾在杭州西泠印社门口摆过几年字画摊,对门是家古董铺子,隔壁是孤山,生意空闲时,我常常坐在湖边石凳上欣赏湖光山色。

那时候西湖还没有那么多禁钓禁捞的规矩,我经常能看见一个年轻人,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,瘦瘦高高的,眼睛里总带着点笑,很是讨喜。他总在天气好的下午,拎一只小板凳坐在湖边钓鱼,我看见的次数多了,便也与他熟悉起来,知道了他姓吴,钓的倒不是鱼,却是虾。

他往钩子上装一小粒米饭,下在湖边石头缝跟前,不久就能拉起虾来,放到随身的一个塑料瓶里。钓得三四只就收了杆,提着瓶子走了。我问他怎么不多钓一点,他笑着说:“下酒够了。”

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看上去实在清闲地很。

遇见了有三五回,他邀我去他铺子小坐。原来他就是我对门那家古董铺子的老板。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注意吴山居,门口那副红底黑字的对联写的是:“居邻葛岭招贤寺,门对孤山放鹤亭”,细看却是手写的,瘦金体清秀疏朗,只是内容实在朴素,一点没有商铺的钱臭味,倒更像是书斋前的对子。

他走进店里,把柜台上打瞌睡的伙计叫起来给我看上一壶茶,自己则取出装虾的瓶子,把虾用钓线缠了放到开水里稍浸片刻,提起来那虾已烫成红色,盛一小碟子醋,就拿虾下酒。他吃虾很精细,肉吃尽后壳拼起来能以假乱真,连虾脚都不折一根,他颇自豪地向我露这手艺,说是小时候爷爷也爱吃虾,他常在一边看着他爷爷剥虾自酌,也就学会了这一手。

我问起他怎么想到在湖边钓虾,他就给我宣扬虾的好处,那露出一点狡黠的表情,叫我至今记忆犹新,他说:“鱼钓来要杀要洗要去鳞,不好处理,煮起来也麻烦,我这里条件简陋,只能吃虾,水里焯过就熟,泥肠扯掉就很干净。最重要是,我连铺子水电费都要交不起了,不用花钱能吃到西湖里的湖鲜,可不是我赚了?”

这时候倒有点小奸商的意思了,只是他身上的气质相当干净,就像大诗人吟咏的泉水似的,潭影空人心,他似乎就是胸无城府,率直天真的那类人。

我想,年纪轻轻就能在西湖边寸土寸金的地方盘个古董店,本人又是涉世未深的样子,想来他家里是有这样的能力,把他的整个人生都安排地如此恬淡惬意。

有天下午,我路过西泠印社,刚好看到有个人从铺子里冲出来,我看的不清楚,身形依稀像是吴老板,他抱着数码相机,急匆匆跳上一辆小金杯,大约是有急事,横冲直撞地从我身边呼啸而过。

那之后不久,我又见了他一次,他后面跟着一胖一瘦两个人,他和气地跟我打招呼,说是带朋友去楼外楼吃饭。

我看到他们走出两三步,吴老板突然摸了摸裤子口袋说:"我皮夹落桌子上了!"

那胖子立刻嚷起来,说你小子只请客不付钱合着是请我们吃霸王餐云云,和吴老板你一言我一句就怼起来,另一个穿的帽衫小哥则沉默地在一边听,眼神就没离开过吴老板,脸上完全是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,等那两位终于吵完了,吴老板要回去一趟时,他极其熟稔地把手伸进吴老板的大衣口袋,手指夹出一个钱包说:"我看到你放进这了。"

吴老板气极:"你不早说!"

他大概是插不上嘴,我这样想,觉得这三个人的互动着实有趣,差点要笑出声来,那帽衫小哥忽转头见我在看,立刻很警觉地盯住我,从头到脚写着生人勿近。

我才意识到这人身上戾气很重,怕是不太好惹的主,似乎只有吴老板身上的温润能遮掩这种锋芒,这两个人站在一起,就像归剑入鞘,鞘安于钝,以护剑利。

那以后很多年没有见到吴老板了。
闲来无事的时候,我曾多次想起这个人清亮的眼睛,他那家生意惨淡的小铺子倒一直开着,我偶尔过去转转,只看见那个打瞌睡的伙计,问起老板,总说是出去旅游了,游了三五年也没见回来。

他大概是改行了。
我在他那小铺子里翻到过几册影集,大多是大片的戈壁,雪山,沙漠之类至险又至美的景色,里面的花海和天空都是血色的,还有藏式的庙宇和月下的经幡,一张张都透着股孤寂的凉意,你能从这里面感受到疼痛,挣扎与狠绝。摄影师署名是关根,伙计说这是老板自己拍的作品。

关根这名字我后来还看到过很多次,似乎探险类小说的领域他也有涉足,不知是重名的巧合还是他本人。

西湖边钓钓鱼喝喝茶的古董店小开,怎么变成了满世界旅行荒野求生的探险家?我始终想象不来。

再后来,小铺子里的那个伙计也忙碌起来,古董店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是常态,但吴山居那几年连门也不开了,门口那副对子的上联左角半挂下来,大概是真的到了破产的时候。

我没想到居然在宝石山附近碰到了他。当时,他正沿着山后面偏僻小路走下来,隔了多年未见,又不是很亲密的朋友,我注意到他完全不是因为眼熟,而是因为他身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。

他一只手里攥着大把的餐巾纸,一半都被血液浸透了,鼻子里塞着纸团,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,一边抑制不住地咳嗽,就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,干呕后血都溅到旁边草叶子上。
他瘦得只剩个架子,袖口和裤腿都是空空的,能在风里晃起来。

任谁看到都得以为是绝症患者。

"先生你有没有事!"

我本着救人的心态上前去扶,他抬起头的一瞬间,整个人都是杀气,见了我愣了一会,才收起了那种可怕的东西。

我看到他眼里有雾水,大概是剧烈咳嗽带出的生理性眼泪,我看着这双眼睛,惊呼起来:"你是那个吴......"

我否定了自己,变化太大了,不仅仅是成熟了那么简单,他身上的气质与之前完全不同,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。

但他扯了一个笑,肯定道:"是我。"嗓子也完全不复当年的清亮,声音就像粗糙的沙皮磨在铁片上似的,他简单给我解释:"刚才血止住了,没想到又.....您还认识吴山居吗?能不能麻烦您....咳...."

他咳嗽起来,句不成章。

我把他搀回吴山居,他正要开门,看见对联耷拉的那个角,轻轻地把它挂了回去才去开锁。铺子里面的柜台上满是灰尘,我近几年已经不太关注吴山居了,看起来是一直没怎么开业过。

他把门锁紧了,神经质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。

我实在忍不住,问他:"吴老板,冒昧问一句,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!之前您那几个朋友......"

难道没有帮帮你?

我没问出口,因为他在听到我说"朋友"这个词以后,眼里泛起执拗又焦灼的光。

"......很快了。"

他说。

很快会怎么样?他不会说,我也没有问,这是我无法得知的另一个故事。

我知道的是,执念太深,他已完全失了十几年前独坐湖畔垂钓的那份淡然了。

到底还是染上了那种戾气。

我以为此后不会再遇到他,也不想再遇到他了,他这种人有心魔,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被烧成灰烬。

我那个字画摊子早就不摆了,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闲来无事,我还是更喜欢在孤山路这一带散步。
前几天路过这一片,吴山居门口围了三五个人,还停了辆路虎。看样子是在搬家,吴老板正指挥几个伙计把行李往车上抬,一边和他的胖子朋友插科打诨,他还是瘦,却让我想起初春时分将要融化的坚冰。前段时间那种骇人的狂热已经褪去,俨然是生龙活虎的样子了。

那个帽衫小哥站在他身后,居然还是十几年前的那张脸,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。

"吴老板!"我还是喊了他。
他和身边那个小哥一起转过身来。

"我想问你一句......"
他安静地看着我,等我说出问题。

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塞在那个小哥的外套右口袋里。

我明白,他心魔已解,已经没有什么问的必要了。
他看到我的目光,了然地笑了笑,眉宇间颇有几分从前的天真。

西湖近些年禁止私自垂钓,不知他与他那朋友,搬去了哪里钓虾吃。

————

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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